台上奏起《赵氏孤儿》,却并未演《史记》中的提炼选段,而是依着《左传》,唱了赵氏复立,从祁氏手中恢复原田邑的桥段,戏文中意,听得无人不心惊。
皇后却悠然自得,在朱阙飞檐下和着鼓点,右手修长二指轻轻点着案几,听得入迷,狐裘朱唇平添艳色,眉宇间又携了冰雪意,自凌霄出尘。
他来的时候,瞧着天色鸦青,心知这几日将要落雪,却不料,提袍跨入文华殿朱漆门槛的时候,恰有第一片雪落在他黛色大氅上。
江淇眼睫低垂,眼见那雪花轻柔依附在他右肩,不过霎时便缓缓融成一滩晶莹水泽。
他往台上扫了眼,径直向她而去,立在身侧挡了东风,俯身拱手行礼,轻声道,“娘娘,戏将要唱罢了。”
皇后抬眼看他,恰好眼睫处托起一片落雪,她阖眸再抬眼,便似在她桃花瞳下缀上一颗斐然珍珠。
二人一朱一黛,一坐一立,雨雪霏霏默然对视间,远瞧去便是一副用色分毫不肯浅淡的绝世画卷。
她撑着额角斜斜看他,悄然展颜一笑,流露万般妩媚风流不自知,台上咿呀唱到最后,她看着他莺声道,“瞧来瞧去,今日的戏也不过如此,好没意趣。”
雪落得愈盛,沾染他鹤氅下摆的素色挺拔修竹,遮掩去他黛色下的绯红,眉眼缱绻宠溺,与她轻声道,“戏终有落幕,天色将晚,臣请娘娘回宫。”
她抬眼瞧了瞧这文华殿头顶三尺青天,眼波流转间,笑声令沉鱼出听,“晚来天已雪,能饮一杯无?”
鼻尖是她盈盈香气,先暖转冷,难言妖娇,他俯身将手腕伸出与她,低笑曼声,“苏合满怀间,千樽何以酣?”
她满意一笑,将柔荑优雅搭在他腕上,笼着狐裘起身刻意一瞬踉跄,江淇识破她心思,忙稳稳扶了怀中人手臂,低声状似无意道,“雪天路滑,娘娘当心。”
钟离尔朝他眨眨眼,方端正握着手炉与他翩然远去,徒留身后两行足迹,印在薄雪之上,不知何时,便被新雪掩埋不见。
皇朝的军事、政权,随着朱门重臣的倒台而轮换不休,待到臣子蓦然回首,才觉出这位不过二十七岁的帝皇,借着后宫前朝的几番浮沉,无声无息间,已培植了满朝亲信,眼瞧着距达成当年他实行新政的理想,不过是再有几年时光,便水到渠成的事而已。
天鼎八年便在这凛冬之中来临,新岁太和殿宫宴,皇后来时妃嫔已至,各自言语谈笑间候着帝皇携宫人赴宴,天色已暮。
皇后领着妃嫔对帝皇盈盈下拜行礼,抬首时越过连烁,朝殿门外将黑的天看去,那人巡宫尚未至,长睫低垂间便不漏痕迹转首落座。
寒冬凛冽,今年格外的冷,直到近日才落了几场大雪,想起前些天钟离尔才与他讨论过的庄稼收成堪忧,江淇巡宫的脚步顿了顿。
有个侍卫一不留神,在队伍中多行了一步,梁宗眼贼,尖细呵斥一声,吓得那人忙放下长矛磕头求饶。
他鹤氅宽大,愈发显得整个人气势冷漠,不可靠近,转身时绯色的官袍衣角曳动,一个眼风扫过,身后众人忙都俯身叩首。
梁宗作了揖,忙上前来俯身低声探问,“督主可有吩咐?”
江淇见那人仍在不住磕头,蹙了长眉,走上前去踢了踢那人膝盖,乌黑的官靴绣着栩栩如生的蟒纹,吓得那侍卫便要昏厥过去,却听眼前人居高临下的声音漠然,“出身锦衣卫,好歹是七尺男儿,这副形容是做给谁看?自轻自贱得连咱家都瞧不上。”
梁宗跟着拱手赔笑道,“这侍卫本不是从咱们东厂出来的,自然学不到督公的风骨,是属下的疏忽,回头选来跟随督主的,定挑些板正的人儿……”
江淇面色冷然,淡淡应了声,又吩咐道,“原来你跟着锦衣卫是怎么狼狈混日子的咱家不管,只是从今往后跟着东厂,做人做事直起腰杆子来。咱家不是苛待你们的主,没的出去说是咱家手底下的人,平白给咱家抹了黑。”
那侍卫这才哆哆嗦嗦找回话语,哈腰谢恩,“是,督主的话属下谨记,往后再不敢了。”
江淇看他一眼,叫了一众侍卫起,方朝着太和殿一望,朗声吩咐道,“得了,巡了宫便早些回去守岁罢,咱家也要进殿赴宴了。”
顿了顿,又对梁宗道,“今夜东厂的事儿便交与你了,瞧着些猴儿崽子们,皮实也得有个度,别明天惹出事儿来,咱家拿你是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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